没有皇帝的大梁光启四年二月,宫内发生惊变。
若前没有肃国的兵临城下,若后没有即将发生在几年后的帝归,今日大梁皇宫内发生的一切,将是大梁建国来宫内最大的惨案。
光启四年二月初二,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暗金色服饰的队伍在夜色中杀入皇城,一路血洗,半个长安城陷入血河,整个皇宫在一声尖锐的哨响后猝然爆发一阵尖叫,而后凄厉的叫喊连天涌现,撕破了寒静的深夜,盘旋在皇宫上方的天宇。
鲜红的热血溅在宫灯上,宫人侍卫惊恐倒地的尸体撞翻了灯笼,火光迅速吞没了他们,紧接着是殿宇,无数人奔走灭火,而屠刀在夜色中不断落下。
无人知道这只狠辣安静的队伍有多少人,他们是从何出现的,匆匆集结的御林军完全抵挡不了他们的攻势,他们以一可当百,势若破竹,一言不发,黄铜面具下缄默如死人,仿若一群杀人机器。
春晓在回抚春殿的路上遇上这群人,宫内仓皇的哭叫呐喊沸反盈天,池月将她护在身后,她毫不犹豫抽出剑与池月背对背,冷静看向那叁名提刀的暗金色劲装杀手。
他们的身形似乎与这混沌的深宫颜色融为一体,安静又充满杀意,她警惕地将剑横在胸前。
迅速的几招过后,她领略到自己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,她的剑术传自谢岑丘,比起适用性观赏性更强,而这群人出手全是杀招,毫不留手极为阴损。
春晓迅速在脑中过着这群人出现的原因,以及他们可能是谁的手笔。她在这个世界坚持了这么多年,绝对不可以在现在功亏一篑!
寒冷的雪夜,她的额头出了一层细汗,而池月似乎受伤了,淡淡的血腥味飘荡在空气中。
“娘娘!”
春晓猛地转头,看到夜色中踉跄奔来的少年。
他从抚春殿中狂奔而出,雪色单衣松敞,不知发生了什么,半边衣裳上全是鲜血,而此刻却像是毫未察觉一般,惊慌地伸出手,朝她跑来。
“娘娘,小心!”
他的身子本就不适合奔跑,此刻却像是疯了一样跑过来,猛地摔倒在地,又连滚带爬地翻起来,平日里又细又柔的嗓音嘶哑地喊着,是顾不得掩饰的脱离变声期男人的哑沉:“娘娘,那边还有人,快跑!快跑啊娘娘!”
春晓眼眸惊骇地瞪大,余光猛地扫到树后弓箭探出的箭头,那里还有一群暗金色的弓箭手。
她匆忙躲过一刀,却避不开一只飞射而来的箭矢。
那地上踉跄的少年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,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速度扑了上去,牢牢抓住了那只发出的箭矢,箭矢飞出的惯性令他扑倒在地,他跪在地上目眦欲裂:“娘娘,快跑!快跑!”
与此同时,另一只箭矢猛地飞出,瞬间穿透了他的喉骨。
鲜血猛地迸溅而出。
这些凶悍嗜杀的杀手出现在皇宫之前,木荣月正在殿内放血,制作明日蒸糕点的材料。
殿内暗室的门开着,叁炷香燃燃,神像门在高台上静静看着台下的少年,慈善悲悯。
他放完血,唇色白得吓人,却极温柔地捧着一碗血,将不知什么的粉末加进去。
“菩萨,荣月从小是听着神鬼故事长大的,长安的人不相信神佛,可荣月却相信。”
木荣月捧着碗,将伤药涂抹在手腕,像是喃喃一般,“菩萨,荣月不肯死,荣月一直在寻找出路。我杀了哥哥,将他的心脏吃了下去,却没有半点用处。我日日夜夜供奉你们,修建了不知多少寺庙桥道与路栈,可这具身体还是在迅速地衰败。”
他用一根细长的玉签搅拌着逐渐凝固成淡红色的血液,他的宫内没有下人,他也不愿除她之外的任何人进入他的屋子,所有事都是他自己做,“这是荣月想的最后的一个法子了,但愿娘娘日日食我的血液,能够长命安泰,永远不忘我,永远记得我。那便,死也无憾了,求菩萨们保佑荣月。”
将玉碗双手托起,摆放在贡台上,他微微笑着,眸子暗暗的光华流动,“但也未必是最后一个法子。只要肉体不死,荣月痴妄之心,便永远不会死。”
他跪在蒲团上,双手合十,闭目道:“他们不信神佛,可荣月相信菩萨。荣月无力回天,只能相信菩萨了。”
窗外的喧闹尖叫声响起,他眉头微皱,本不在意,却在听到院外有人在逃跑,听到娘娘这个时辰还未回来,便一下子失了分寸。
他猛地站起身,却因失血过头陷入眩晕,袍袖打翻了案台上的血碗,鲜血尽数倾翻在他身上,顾不得收拾,他急忙朝殿外跑去。
这一刻他的心内莫名陷入了巨大的恐慌,不可名状的痛苦和慌乱,仿佛只要他慢一步,就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一般。
奔跑令他呼吸困难,肺部像是塞满了细碎的棉絮,几乎快要透不上气,可是在看到她的瞬间,他毫不犹豫加快速度,他看到了那瞄准了她的箭矢。
那一瞬间极快又极慢。
当第二支箭穿透了他的咽喉,他的眸子瞪大,眼眶中刹那盈满了泪水,倒映着灯火那个人的身影。
“娘娘!”
他扑跪在地上,张张口,却发不出一丝声音。
春晓看到那只利箭穿透木荣月脖颈的瞬间,呼吸一瞬间停滞,“阿月!”
可是那群人根本不给她奔向她的机会,他们像是一群只知道杀戮的野兽,春晓忌惮不知何处的暗箭,咬咬牙拉住池月,一边挥开利剑,一边飞身向西宫门逃。
在他逐渐失去光芒的眸中,薄红羽衣的女人匆匆看了地上被血泊浸透的少年一眼,眼眸内情绪复杂,最后还是消失了。
他是一只自十五岁便自愿被他豢养在宫内的金丝雀,却无人知道,在外人看来囚笼般的生活,于他而言却是无穷的甜蜜,他像是一只飞蛾扑入了火中,只要在光明之下,荣辱都甘之如饴。
他知道自己要死了,木荣月无论如何也不甘心的死亡就要到来了,可是他却无法后悔,他是为了娘娘而死的。
他只是可惜,太可惜了,他无法将最后的话告诉她了。
皇宫内痛苦的尖叫和惊恐的喊声喧嚣,可是木荣月耳边却极安静,他发不出声音,他多想告诉她,他还有一点用处,他想要说,娘娘不要将我丢下,阿月还有一点用处,阿月善毒术,阿月的毒术天下无双,娘娘若是将阿月一把火烧了,那会是世上最无色无味沾之即死的剧毒。
除了娘娘,谁也别想活下去。
可即便他那么擅于使毒,在那一刹那,他唯一能想到的,也只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保护她。
从十五岁那年,在马车外的惊鸿一瞥,他便再也没能走出来那场梦境。
为君一日恩,误妾百年身。
他只是个浅薄又低贱的乡野小道士,侥幸来到宫中伴驾是他叁生有幸。
他一生平庸,却用一生为她燃烧自己。
只纵使千般不甘心,万般不舍得,却也只能作罢了。他所盲目信仰的漫天神佛,此刻却没有一个可以帮助他,原来,他们果然是不存在的啊……
十九岁的少年脖颈的鲜血淌满了地面,浸透雪下萋萋芳草,夜色灯火下的目光破碎,他的面容清秀可人,眉眼间还有些少年人的青涩,却再也不会长大了。
他短短的生命就到这里结束了。
他哑然的口微张,一滴眼泪从那眼眶中滑出,至死痴痴看着她离开的方向,不知她逃出去没有。
可惜啊,娘娘,阿月活不到一百岁了。晓姐姐,阿月活不到一百岁了。
阿月没有骗你,阿月最大的愿望就是一生陪在您的身边。只可惜,阿月的一生只有十九年,能够守在娘娘身边的,只有短短四年……
他的指尖微微动了动,又勉力动了动。
少年郎只是人间花期短短一枝青,他的生命孱弱又苍白,在这片无垠的国土上,在大梁的历史上注定一丝痕迹都无法留下。
这个叫木荣月的孩子,是个蠢笨没有念过几本书的小道士,有着与表象不符,深藏不露又毒又坏的性子,可从没做过坏事,最多骗骗他那高不可攀的心上人,说自己不但会书法善作画还会奏萧,他浅薄又不肯落后于情敌们,他费尽心机打扮自己,不自量力地争宠……
他太平凡了,普普通通,偏执不堪,就如遇到她的那一天,他在人群中随着人群一同惊艳,这一生也就注定淹没在与她擦肩而过的芸芸众生中,不起波澜。
可是,至死他又忍不住寄信仰于神明。
他的指尖蘸着鲜血,终于落到自己额前,在眉心落下一点红色,如果她眉心一点朱砂。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力,阖目软软垂下。
菩萨啊,我这一生修桥建庙赈灾放粮,经书上的功德积攒无数,所得缘分今世你们不肯满足我,那可否满足荣月下一世,保佑我,再与她擦肩一次。
……
离去的暗金色杀手又折返,一人冷肃的声音落下,“这人就是木行浊?”
瑟缩在他们脚下的一个抚春殿宫人跪地连忙称是。
“陛下说,砍下他的脑袋。”
其实陛下原话是——砍下木行浊那贱人的狗头。
……